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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嘉兒看著林願認真辯駁的表情，淺淺笑了一下。

剛進臺裏實習時，先集訓了一段時間。集訓快結束的時候，要分組。周邊很多人都在暗裏議論哪個組前景更好，項目更多，獎金更高。

楊嘉兒當時對他們的議論也極度關註。

但身邊有個人一直很安靜沒說話，像是與這些無關一樣。那個人只是認真翻著培訓課件，又偶爾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楊嘉兒在集訓剛開始兩天的時候，就知道她的名字是林願，F大的，這屆唯一一個大二就來實習的。

聽到大家討論怎樣分組的時候，楊嘉兒覺得，林願的經歷這麽特殊，應該很厲害，按理應該能去一個很大的組。但是其他人都明裏暗裏靠關系去選分組，林願又這麽不爭不搶，估計會被踢到最差的地方。

分組結果下來，楊嘉兒分到的這個組的組長只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，這個組估計是那群人挑剩後的。她又看到自己和林願分到一個組，心裏特別不舒服，為她和林願打抱不平。

那檔欄目拍攝回來後，集訓認識的同事和她一起到茶餐廳吃午飯聊八卦，互相半真心半假意地吐槽自己目前的工作很累。

同事又說起了這一批實習生中，那幾個內推進來的，工作活少錢多，舒服自在。

楊嘉兒側目，她對有些人的工作內容確實持過懷疑態度，但她沒想到同事念出來的內推名單，林願也是其中之一，並且組長楊斯維就是推薦她的人。

這個消息讓楊嘉兒覺得自己好笑。

她以為自身優秀又好像與世無爭的人，原來早就是憑借關系進了臺裏，又進了熟人的組裏，而她甚至還曾為林願遺憾。林願掩飾得太好，平時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特殊。現在一提，楊嘉兒發現林願平常都和大家一樣稱楊斯維一聲“小楊哥”，但記憶中，確實在最開始實習的時候，聽過林願叫過兩次學長。

又是一個特權。

楊嘉兒當時戳著冰檸茶的薄荷發懵。她短暫地贏了從小一直在努力戰勝的東西，自滿讓她差點都忘了，這世上那些早就分配好的東西並不會消失。

莫名的好勝心和嫉妒心那會兒又浮上來，楊嘉兒控制不了。

現在卻覺得當時幼稚得可笑。

太陽斜照到座椅下，曬得人有點出汗。林願看楊嘉兒對她又發笑，不解地問她笑什麽。

楊嘉兒沒回她，自顧自地說：“我那時候在想，雖然你是F大的，但我們同一天進到臺裏後，按理應該是同一起跑線。況且我比你專業，比你優秀，比你努力。可是，為什麽就因為楊斯維跟你認識，你就能得到他更多的傾斜，更好的資源。”

林願嗔怪：“我們的資源都是一樣的，你不要把你的煩惱怪到我身上。都說了，我沒搶過什麽，是你搶了我的專題欄目。”

“林願，你還是這麽直接。”楊嘉兒又笑出聲，“真的抱歉，我那時候逃不出這種魔障。那邊那個女孩，在樂隊旁邊那個，看樣子應該是F大的老師了。她是我當時在S大新聞社的學妹，她爸爸是F大化工還是化學院什麽系主任，哦，現在好像已經是院長了。剛才遇到她，打了聲招呼，她已經不認識我了。我才更覺得自己以前多好笑。”

林願順著楊嘉兒的眼神看去，樂隊主唱旁邊是岑羽寧，她手裏拿著一份資料對著樂隊在說什麽。

“她一個學化學的，大一非要拿著相機進新聞社玩，大二發現自己不想留在S大，就直接去美國鍍金了。我那時候很想出去的，可是我們學校交換的名額特別少，我排不上。她的績點很不突出，但還是早早地想去就去了。後來看她朋友圈發的新校園的生活，我心裏很不舒服。我屏蔽了她的朋友圈，但隔一段時間又忍不住點開她頭像去看。”

“我那時候，很嫉妒、痛恨這種特權，覺得你也是利用了特權。我討厭你們這種人，又無可奈何。後來腦子一抽，我覺得我更痛恨的是特權不屬於我。”楊嘉兒收回眼神，背部依舊筆挺，“後來我和主任……你們應該知道吧。”

林願眼神飄忽，她對這種隱私問題特別不知道怎麽處理，幹脆不回答。

楊嘉兒看向她，知道林願知情：“我確實得到了很多資源，包括你的那個非遺傳承。我接了很多欄目想證明自己，想比過你，想比過楊斯維，想比過那些我自以為的敵人。但是那些專題欄目，我越接越痛苦，感覺每一個方案都在侵蝕我腦子的一部分。我其實對那些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，加之，又是通過別的手段拿到的，我越做越厭惡，也越來越做不好。每天晚上也睡不著，閉上眼就是攝影機在我面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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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什麽時候開始，有那麽多、那麽強的好勝心和勝負欲的呢？

楊嘉兒想，應該從有記憶起就開始被灌輸培養了吧。

她出生時已經有兩個姐姐，但父母依舊想再加個兒子，她的名字是父母直白的妄念。

後來她又多了一個妹妹，以及或許兩三個沒出生的妹妹。

弟弟出生前，父母對這些女兒們一直很嚴厲。從能聽懂話開始，聽到的就是她們要比過隔壁的誰，要比過村頭的誰，要比過那些有兒子就瞧不上他們的所有人。

這種比較很痛苦，但唯一慶幸的是，她父母希望這種比較最好是全方位的碾壓。楊嘉兒不至於像那些幼時玩伴一樣，只在家務上被比較。她們從學校拿回來的第一名，比家務做得好更能讓父親有面子。

被訓練太久，要贏的思維成了定式。

但弟弟一出生，父母突然放棄了她們，一心只培養起弟弟。

楊嘉兒的勝負欲卻莫名更強，她停不下來，她要比那些人都要厲害，她要比她的弟弟更加厲害。她不相信非要加個兒子才能是值得高看的人生。

她是村裏第一個考到S市的大學生，又拼了命變成村裏第一個進電視臺工作的人。這種小小的裏程碑雖然榮耀，但快樂只有一兩天，生來似乎占優勢的人在她身邊越來越多。

楊嘉兒想要證明自己能比過那些一出生就不需要努力的人，但單靠工作的積累實在太漫長。這種想贏的執念讓她迫切去找捷徑，但一個個深夜又反覆覺得自己惡心。明明是想要贏過那些特殊的東西，不管是特權還是性別，但為什麽自己又要利用這些，才能去爭。

現在回想起還是覺得可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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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後來，楊嘉兒已經知道林願跟其他內推的人並不一樣。

林願並無特權，除了被拿走那起策劃時，林願表現過憤怒又無奈的沈默外。她真的就是楊嘉兒最開始以為的那樣，對什麽都不爭不搶。

林願轉正後比實習期熬夜還兇，出的片子經常被退。楊嘉兒經常能看到林願在辦公室揉著太陽穴加班，明明一臉痛苦，感覺很不開心，第二天又好像無事發生。

楊嘉兒那時候開始，好像有點羨慕林願那種能全盤托出、表露在外的痛苦。

“林願，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麽，我突然很想跟你說說話，但是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過話了。”

林願轉頭看了楊嘉兒一眼，她當時每次碰到的楊嘉兒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：“我不喜歡和你說話，但當時如果你和我說話，我也會理你的。像今天一樣。”

楊嘉兒哈哈大笑：“你怎麽這麽可愛，林願。”

林願沒理這種近乎，幹脆換了話題：“那你現在怎麽又做回新聞？不在那個組了嗎？”

楊嘉兒收回笑容，點頭：“你突然離職後，我很驚訝。我問了楊斯維你為什麽突然離職，楊斯維說得含糊，他說你想去做點自己能做主的事。我估計他根本沒明白你想去幹嘛，但是我感覺我聽懂了。後來有天晚上，我忽然想起他說的話，才覺得我這幾年好像什麽都沒幹成，不知道在發什麽瘋。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控了，我也想要回主動權。那時候我和主任已經被他老婆猜到，他每天脾氣都不好，我順勢就跟他分了，要求調去本地新聞部，沒在他底下工作了。”

他人的事情與選擇不好評判，林願只能順嘴吐槽事實：“做新聞更累啊，24小時stand by.”

“是啊，身體很累，但是心裏感覺更輕松，沒有數據要求，不需要去比過誰，有新聞就出就行。每天報道一些家長裏短，毫無壓力，躺得很平。有時候2分鐘的短新聞，那些阿婆都能拉著我聊3個小時。”楊嘉兒的脊背終於放松，倚到長椅靠背上，“我還沒有找到我到底能怎麽做，但至少不想做的那些事情可以不做了。”

“這些話，我原以為說出來會很難，但真的跟你說出來了。林願，對不起，我當時確實做了很多奇怪的事。如果我當時沒有針對你，沒有霸占你的欄目，你是不是可能還會再留在臺裏？是不是影響到你了？”

林願搖頭：“欄目的事情，以前比較煩你。不過我離職的原因很多，你也別把你在我這兒的影響力想得太高。到哪裏都是工作，我現在挺好的。”

“呵，看出來了，我不是一見面就誇你了嘛。”楊嘉兒又笑笑，拿起手裏的水一飲而盡，“林願，再次說句抱歉，也謝謝你聽我傾訴。我們能做朋友嗎？”

林願淺笑了下：“做朋友也幫不了你什麽事，你不是已經靠你自己走到想要的路上來了嗎？”

楊嘉兒也跟著笑了，一臉明媚。她點點頭站起來，拍了一下林願的肩：“林願，謝謝你的水。那我先走了，還要去美院。下次我們有機會遇上，再一起喝杯茶。”

林願點頭，揮手作別。

楊嘉兒以前的高跟鞋換成運動鞋，走起路來輕揚了許多，沒幾步就跨到法語社那邊，和正在采訪的記者會合。

林願感覺一身疲憊，又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。

但太不想消化這些情緒，幹脆起身找大劉去聽他念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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